過我眼者即我有散文

1

四月的風輕柔細膩，如流質的光線，橙紅；似水，洗濯我向大地袒露的腳掌。四月的風純淨無染，可以開懷暢飲，醉了斜陽與晚霞，也讓那些挺拔超邁的樹木詩情洋溢，思緒翻飛。但定然有一綹風被我的身體阻擋，減緩了流速，改變了方向。是我讓它的飛行懂得迂迴，講究技巧。是我讓風領會到，不是所有的強力都能夠稱雄，也不是所有的寶劍都可以初試鋒芒。

輕捷的燕子在一株柳的上空展示自己的裁藝，把一首古詩剪切到我的面前。遙山疊翠，近水澄清，它們口銜無邊的春色，用相濡以沫的方式壘築穩固的愛巢。在我形而上的目光中，它們愈發自信，激情四射，翔姿優美流暢。

不遠處的草叢中，一隻麻雀機警地左右張望，在草葉上擦拭尖喙。我的心情是四月的風景，鳥兒與我對視的目光叫做信任。不多時，它呼朋引伴，招來自己的'同類，或單飛，或比翼，或三五成伴，在我的面前舉辦盛大的歌會。一旁的高枝上，雍容的評委喜鵲公正無私地說：唧唧喳喳，唱功很差。

那個喜歡有氧運動的女老師，在往復循環的圓周運動中，讓自己的多個器官接近於跑道的柔美弧度。我們對視的目光，是另一種交流。

2

蒲公英是大地輕盈透亮的燈盞，但智慧的媽媽更希望它們去照亮更多草木，縱然風塵逆旅，輾轉流離，也無怨無悔。所以九月，當秋風起時，雲空中總是飄逸着它們柔曼從容的舞姿。因爲懂得和滿足於曾經的血脈親情、相知相守，所以即使面對生離死別，它們也可以心生歡喜，輕鬆灑脫。或許從此，它們能開啓另一次嶄新的生命之旅，也未可知。

一隻螞蟻在我攤開的書頁上游走，開始尚且猶疑不定，不敢越雷池一步；一旦明確了辭章大義或作品主題，他便豪情滿懷，大步流星得了無滯礙。我從左到右自上而下的閱讀方式被它改變。它天馬行空生吞活剝的宗匠風範使我自愧不如。面對一隻螞蟻，我感到自己的渺小、拘泥和循規蹈矩，我似乎看到莊周筆下游刃有餘的庖丁。然而，我也讓它見到了密匝匝與它的同類可以等量齊觀的字跡，我讓它認識了“上帝”。對於一隻螞蟻，這無疑是一樁奇遇。在一個閱讀衰歇的年代，我讓一隻螞蟻增長了見識。這將成爲今日晚飯後它向一家老小炫耀的談資。何況，一隻會識文斷字的螞蟻，定會讓蟻國的臣民刮目相看，禮遇有加。

一隻黑米粒大小的飛蠅停棲在“佛祖”一詞上，一動不動，猶如禪定。它從無瑕的紙頁上看到自己沉潛於水底的無數倒影，彷彿億萬輪迴中的前世今生。難道前世的它竟然是一位儀表堂堂的書生？這位高明的讀者，它在書中發現和覺悟了自己。同樣，是我提供了這種千載難逢的契機。

3

月亮姐姐在繁星們的盛情邀請下，素顏亮相。

蟲聲唧唧，蛙鳴陣陣，穿過盈盈稻田和晶亮的草尖，哺養我童年的夢境。這聲音是小麥和稻穀拔高的節奏，它的頻次等於父親站定田頭一分鐘的心跳。

母親說，我最早也是從池塘裏打撈出來的一隻青蛙——難怪我對大地和莊稼如此牽掛。所以當蛙聲響起，夜晚的大地抵達高潮，我倍感安全。今夜，我把自己交給村莊，把村莊交給夜晚；有羣星和狗們看護，四月的夜裏，萬物不會有丟失……

晚風拂過草尖，草葉頻頻點頭，稱讚大地。

從午後到傍晚，到夜幕初降，我在鮮綠的草地上仰躺，我是被四月的風景征服了的無能爲力的人。無以數計的萋萋芳草在我的身下匍匐變形，這相當於我一頭濃密的毛髮乾枯脫落，或是一整座山野的農人在沉重無望的苦難中佝僂和早夭。那麼，某些逆境不是因爲我們有罪，而在於我們心甘情願義無反顧地承擔起他人的不幸和憂苦。這是又否意味着，只有自己站出風度，站出風景，我纔有可能拯救自己日漸凋謝的靈肉，並讓那些彎曲僵硬的腰身，因着希望的牽引而稍稍變直?

4

四月的風景，我該如何爲你作結？

在這個美好的午後，我一次不經意的駐足和耽留，居然不動聲色地改變了許多事物的走向和速度，改變了它們的容貌和心情，它們的觀念，視界，境遇，甚至命運。在這個充滿生機的午後，我幫了造物的大忙。我是偉大和成功的。

我最初的想法是去草地上看書。當我離開草地時才發現，只因沉迷於廣闊的風景，那本書基本未被翻閱。一個美好的時段就這樣荒廢了。我經不起自然的撩撥，是多麼渺小和失敗的啊。

然而我究竟是怎樣的？大與小，得與失，悲與喜，反與正，皈依與反叛，希望與絕望，理性與激情，覺悟與執迷，在諸多對立的元素中，我究竟屬於什麼？

“一彈指六十剎那，一剎那九百生滅。”在這如夢的人生中，重要的是每一瞬息的感受，是不被任何牆垣所阻擋的心底的自由。真正的擁有，是事物傳遞給我們的心情。

那麼，在這個午後，當我的心靈被清風吹起，任意東西，翩然起舞的瞬間，當我在這一剎那感到身心輕盈，毫無羈絆的時，我是否可以確切地告訴自己，那一刻，我已經擁有了借耳目所感知到的宇宙萬物？